张周这边派出个“首席大弟子”,对面是岭南学派,自然不能以多欺少,而代表岭南学派出面的人,自然是已故学派领袖陈献章的“首席大弟子”,如今作为岭南学派领军人物的湛若水。
湛若水连进士都不是。
从社会地位上来说,他很受人尊重,主要是他在学术上的造诣,还有陈献章对他的推崇,以及他曾拜访过很多的名儒,这些名儒也替他背书,为他扬名。
但从以功名为主要体现手段的官场地位来说,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士族阶层而已,压根没有跟张周叫板的资格,他们愿意来,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更多是因为心中有一股义愤,觉得张周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名声。
他们是替陈献章而来,属于硬着头皮也要上。
可现在张周这边直接出动太子论学,这就好像是……本来身份就不对等,现在更加不对等。
学术这东西,也不是单纯只讲名声的,地位也很重要,就好像如果王守仁一直都只是个普通进士,他的“阳明心学”也不会成为普罗大众所推崇的经典儒学,更不会成为一代学术大家。
这次张周的心学能推广这么迅速,将岭南学派压下去,也因为张周的身份在那摆着,天下之间的士子名义上是清高的,但本身还是有一股慕强的心态。
“在下朱厚照,请。”朱厚照为自己代言。
湛若水道:“臣湛若水。”
在对手面前称臣,本身在气势上就已经不是弱了几层,而是要俯首帖耳了。
如果朱厚照非要说,我先生和我的心学才是正统,那今天湛若水连话都不敢说了,不然的话要去跟太子争个面红耳赤?就算你争了,下面的人也认为你们有不臣之心,从道义礼法上,他们就输了。
怎么看,今天都是个没有胜算的局。
朱厚照笑道:“我与先生学习心学,所知并不多,所能讲出的不过是一些领悟出来的浅见,还望你不要见谅。”
“是。”湛若水恭恭敬敬行礼。
没办法。
太子的身份太唬人了,一点招架的余地都没有。
朱厚照道:“你不说,那就由我先来说。以我所知所见,儒学之道,在于修心,在于致良知,所求的乃是德性之理。”
湛若水谨慎道:“先师曾言,‘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处也’。此也为德性之理。”
这就属于双方各自表明立场。
阳明心学的精髓在于“致良知”,而湛若水的甘泉学派追求的则是“随处体认天理”,这个观点并不是陈献章提出来的,而是湛若水在跟陈献章学习时自己提出的,而也正因为这种独到的见解,陈献章发现湛若水在学问上超乎常人的能力,对弟子高度评价的同时,也将岭南学派的衣钵传给了湛若水。
湛若水待陈献章,简直比对父亲还要恭敬。
朱厚照笑了笑。
他心里在得意,这小抄打的,就好像完全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知道我接下来说什么,这是在论学吗?简直就是按照剧本在背诵课文啊。
要不怎么说张先生他牛逼呢?
朱厚照笑道:“我认为,你所说的‘随处体认天理’,虽有德性之理,却是以德性之理追求天理,便是自然之理,本质上与理学中的概念不谋而合,不过是追求理学的不同方式,无论是用心还是用义,都未超脱理学的范畴。”
湛若水被朱厚照直接给顶回来,也是没想到的。
要说最初,他只当太子是靠身份来压制自己,到现在他意识到,其实这小子能上场跟自己比试,身份之外的东西才是可怕的。
“随处体认天理”的概念,其实并不难理解,陈献章并不是心学大家,本身陈献章是理学家,跟王守仁一样,他们都是在研究理学的过程中,发现理学的很多所谓“天理循环”不过是一种违概念,大概有一种“风吹树叶风未动叶未动,是心在动”的禅者意味,心不动,那风和树叶都不还会动。
推演开来,那就是一个人的心理解不了世间万物的法则,那就算世间有法则,也不是法则。
所谓的万物皆有理,也就成了个伪概念。
湛若水所说的“随处体认天理”,虽也是在认知上下工夫,但本身还是在于探究天理之法,没有引人去追求德性。
但湛若水也不是吃素的,他道:“《庄子》云:‘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以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无应之以自然,无调理四时,则不成万物。”
意思是,天理还是普遍存在的,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感念到天理的存在,并以此来教化世人。
所谓的太和万物,大概就是以此来笼统包括于世间一切……
朱厚照仍旧不慌不忙道:“君子素其位而行。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心明万物自得,心定万事从容。致良知,无在乎于理。”
朱厚照的话说完,现场又是哗然。
如果说湛若水还在为自然之理争论,意思是心学必须要在德性之外,加上自然之理。
可朱厚照这边就明确说了,什么理不理的,只要君子能守住底限,就算不知道你所谓的天理,同样可以立足于世间,反倒是为了天理而忽略良知,更不符合圣人的教诲。
而朱厚照所说的“君子素其位而行”,这是四书中《中庸》的主要观点之一。
你湛若水要引经据典,还说什么《庄子》,我这边直接把孔圣人给你搬出来,就问你服不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