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三、无间地狱亦有浩然正气

老人置若罔闻,仰头饮酒,不时南望一眼。

他的眼睛忽略了人去楼空的龙城县与远处人影憧憧的大孤山,投向蝴蝶溪上游越女峡的方向。

沐雨饮酒的老铸剑师身后方,有一座熄火许多年的剑炉,房门大敞。

山风夹雨,灌进剑炉房。

炉房内有一座铸剑炉,圆形的铁门正敞开着,在闯入炉房的呼啸风雨之中“吱呀”摇晃。

发出一阵阵铁栓摩擦铁锈的尖锐声音,有点磨耳。

炉门打开的铸剑炉内,一如此前几回一样,空空如也。

房外草坪上,老铸剑师举目南望,不时抿酒。

某刻,老人放下酒壶,朝狄公闸方向轻轻颔首:

“小家伙,倒是饮了个饱,竟比老夫还馋。

“呵,这是当了一辈子的和尚破戒,吃多了素斋,头一次吃带油星的大鱼大肉?

“话说,既然这么喜欢饮食此气,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咱们师门得有点讲究……嗝……第一口剑,叫长生药……第二口剑,叫鹿卢,后改名赤帝……第三口剑,与第二口对着来……”

老铸剑师如数家珍,低头轻喃:

“这些都是好名字啊,但都太雅了,太雅了,一看就是献给王侯将相的。

“曾经倒是有过一口剑取名寒士,可最终,寒士还是不够寒士……寒士终成王侯将相……

“该叫伱什么好呢?”

老铸剑师嘴含一点酒水,老醉鬼般嘟囔。

一时间,竟有点儿伤脑筋。

挑拨离间柳氏三兄弟都没有这般伤他脑筋过。

不过倒也是,在民间,年纪大的人,老来得子,都是弥足喜爱,取个好名字自然是搜肠刮肚,恨不得倾尽毕生功力。

更何况,这还是一位为一口剑等了大半辈子的老匠作呢?

……

龙城县另一端。

大孤山,从山脚到山顶人头攒攒,人间烟火气旺盛。

然而山上的某处地宫,一如名字,此刻在这人声鼎沸、杂乱百态的大孤山上,确实是一方净土。

这座净土地宫虽然已被废弃,并且在地宫中央的天花板,开了一处井洞出口。

但即使眼下外面雨水绵绵,却也并不会落雨或渗水进来。

盖因地宫外面的井口,是建在一处凉亭里面的,周围用石栏杆围住。

可此刻地宫内,有一个面色枯槁的青年僧人,站在井口正下方,仰头张望。

青年僧人一身破旧袈裟,身上脏兮兮的,嘴角还有些糕点渣滓,是那夜一个夜访地宫、故地重游的清秀哑女赠送的糕点。

躲在净土里的青年僧人,每日只捻一块,细细品尝。

日子过得倒还挺精打细算的。

至于每日秀发、秀独等师弟们送下来的寺内斋饭,这青年僧人不太喜欢吃,还是那神话灵性十足的哑女做的糕点好吃。

都来到净土了,总得吃点好的不是?又不是还困在那破无间地狱。

对了,忘了说,他法号秀真,某个年轻县令曾误称他“不知大师”。

可虽然被大伙笑话,但是只有“不知大师”才清楚知道,外面真的是无间地狱。

这儿才是莲花净土。

此刻,明明没有雨水从头顶井口落下,可站在井口下方、地宫中央莲花台座前的秀真,身子微微后仰,避开了一步,像是躲着什么,避之不及。

他仰头啊嘴,张望井口。

青年僧人似是正在穷目瞭望着什么,有些出神。

“咦,明明是无间地狱,怎会有‘气’,如剑直插云霄?怪哉,怪哉……”

秀真摇了摇头,嘴里啧啧称奇。

他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某刻,脏兮兮脸庞上,表情忽然由茫然转为吃惊。

秀真骨瘦如柴的身子一扭,小跑向地宫边缘,来到西侧的那副“快目王舍眼”的壁画前。

光秃秃的脑袋凑上去,打量壁画。

“这不是。”

秀真失望摇头,但一刻不停,绕着地宫边缘墙壁,他跑向另一处壁画,凑上前打量。

“这不是……这也不是……咦!是这个!”

秀真陆续经过了“快目王舍眼”、“尸毗王割肉贸鸽”和“月光王施首”等三幅佛本生壁画,皆沮丧摇头,可最后,他却在东侧最后一处佛本生壁画前刹住了脚!

萨埵太子舍身饲虎。

这青年僧人突然伸手,直指昏暗墙壁上那个涂料黯淡、从崖上跳下正躺地饲虎的悲颜佛陀,他大笑:

“就是这个!一模一样,有意思,有意思!”

空荡荡的地宫内,有疯和尚手舞足蹈,忽而跑到地宫中央的莲花台座前,忽而跑到地宫东侧的那幅佛本生壁画前。

他在二者间来回跑动。

一会儿仰头张望井口,一会儿凑近壁画细瞧,似是发现了什么,对比着什么,确认了什么。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