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朕金口一出,则为成宪……”万历小声道:“再说也得考虑到受赏大臣的心情吧?”
“皇上多虑了,”沈默微笑道:“当年张璁对徐阶十分厌恶,故而在世庙耳边整日说他的坏话,世庙信以为真,便在御书房屏风上写下‘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十几年后,皇上了解到徐阶的德行,不是张璁说的那样,便对他重点栽培,用为宰辅,最终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嘲讽世庙,反而称赞他是一位睿智有容的君王。如今皇上赏、罚明当,乃足劝惩,未有无功幸赏,而可以鼓舞人心,正是圣君明主所为!”顿一下道:“至于受赏大臣的反应,皇上更是不必多虑,能当上公卿大臣的,明大义、知廉耻是前提,不必等到事情落实,不必等到朝廷剥夺,他们便会主动退回赏赐的。”
“但愿能如先生所言……”沈默堂堂正正一番话,让万历无从反驳,半天憋出一句道:“要是查出有事,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该如何惩处?”
万历这下点到沈默腰眼上了。好在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这要看错误的性质,如果只是一时不查,那就该严厉训诫一番。若是蓄意杀降冒功……也还是要以治病救人为主,终究是要网开一面的。”
“这是为何?”万历看着沈默道:“方才还说要有错必纠的。”怎么横竖都是你的道理?
“有错必纠是对的。但皇上也要知道,我大明朝以天子守国门,而蓟镇的戚继光和辽东的李成梁,就是皇上的一对门神。这两人都顶百万兵,正是有他们拱卫京师,三千里边境才平安无事。六年以来,李成梁所立的战功,不仅是本朝第一,甚至可以说,自永乐以后,都是无可比拟的。各路虏酋,一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古人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我们因为这点罪过撤掉他,则辽东的大好局面可能化为乌有,鞑虏又会入寇京畿,孰轻孰重,相信皇上自有圣断。”
万历自然听得出,沈默对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这一点.他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一直以来,沈默便向他灌输,君王不以道德取士。对于能臣干吏和胸富韬略的专才的大臣,不仅要大胆使用,而且要善加保护。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因噎废食求全责备,势必会导致贤人在野庸官满朝的可怕局面。方才沈默所言,便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那样岂不会让冒功受赏者纷纷效仿,如此一来,人心大坏,谁还敢再依附我大明?”
“如果查实。”沈默淡淡道:“便剥夺李成梁的伯爵衔,降为三品指挥使听用。李如松一撸到底。这父子俩每人降了八级,足以儆效尤了。”说着加重语气道:“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辽东一方平安,满朝文武.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谁能做到,朝廷也一样网开一面!”
“这话也在理……”万历彻底没咒念了,看来不管最后调查结果如何,自己都伤不到他了,一阵意兴阑珊,便点点头道,“既然先生考虑的这样周全,那就按你方才所言出票吧。”
“臣遵命。”沈默说罢,又起身道,“皇上,臣还要自请处分。”
“自请处分?”万历摇摇头道,“这个就不必了。”对于这种面子事儿,他实在没兴趣。
“无论结果如何,此事都是臣一时疏忽,才给皇上造成这么大的困扰。不自请处分难以服众。”沈默坚持道:“请皇上降职,给臣降秩两级,罚俸一年。”
“这个么……”万历此刻的心情糟透了,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充满了无力感。他本以为能用这件事儿,把沈默挤兑出奶来,没想到被对方如此轻松的化解,而且是堂堂正正,不失宰辅之风。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论最后调查出个啥结果,只要李成梁和那些公卿大臣不闹腾,这一关,就又让沈默过去了。而且沈默敢于这样处理,定是有很大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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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挫败感堆积在心头,压得万历喘不过气来,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道:“这件事先说到这儿,还有件事儿,朕很生气,今儿个一并跟先生说道说道。”
“皇上请讲。”沈默微微一笑。这笑容就像慈爱的长辈在看着顽皮的孩子,无论如何胡闹,都不会真正惹他生气一般。
但万历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觉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帝,而是这大明朝九州万方的主人,他需要的是敬畏、是臣服、是讨好,而不是把自己视若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