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雷落于白莲之上。
轰雷炸裂,白莲翻飞,广场之上,剑气萦绕充盈于天地。
岁月轮无声跌落。
“嗯?”一声冷哼,老道士突然沉声叱道:“孽障,你越界了!”
声如惊雷,众人慌忙回神看去,就看到越昆仑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老道士身前五尺开外,他一只右手气机鼓荡,招式似掌非掌,似乎正要发出最后的倾力一搏。
但他的动作却生生顿住在一柄长剑之前。
吕怀尘冷冷望着越昆仑那一张扭曲狰狞的脸孔,忽然沉声道:“你找死么?”
长剑悬空停在老道士身前,一缕剑气从剑尖吐出,激得越昆仑衣发狂荡,他眉心之间,更隐隐现出一条血印。
越昆仑浑身动弹不得,这一缕剑气再逼近一分,他便必死无疑。
“过了二十年,你还是如此阴险卑鄙!”老道士摇头道:“别说二十年,就算再给你五十年一百年又如何,只要道爷还在,你就翻不了身。”话音忽然一冷,“事不过三,下次若再遇上道爷,你就只好一命呜呼了。”
随着话音,那一缕要命的剑气随即消失。
越昆仑同样逼视着老道士,忽然发出一阵怨毒阴森的笑声。
“算你狠。”越昆仑扭曲的表情已经不像一个人的模样,他缓缓后退,忽然冷笑道:“老牛鼻子,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老道士淡淡一笑,随手一弹,长剑如有灵性,在空中化作一条白虹,倏忽间便飞回了那名道师手上。
出乎意料的是,越昆仑并没有失败后的恼怒,他反而又回到了那种无比冷静的状态中。
那位七星剑阵的摇光阵主道师有些茫然的看着手中的长剑,忽然无比恭谨的朝着吕怀尘深深作了一个揖礼。
广场上再无半点动静,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方才的激斗中,他们今日终于亲眼见到了吕怀尘出剑的时刻。
大殿门前,老道士从始至终,脚步都不曾移动分毫。
就算越昆仑那三招已经穷极他一身武功变化之极,可依然没有机会动得了崇真大殿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老道士轻描淡写之间,便已展露出超出凡俗的绝代剑技,然而那却并非是崇真仗以名震天下的开阳和玄真两种剑法。那是另一种更为玄妙超脱的无上境界,他已无剑无他,却能万物随意圆通皆成剑意,一念之间,无穷无尽。
越昆仑退回广场,拾起地上的岁月轮,忽然桀桀怪笑道:“老牛鼻子,我承认就算再练一百年,我也是打不过你的,但你并非真正的天下无敌,这世上能击败甚至杀死你的人,终究还是有的。这一点,不知你有没有想过?”
老道士撇了撇嘴,淡淡道:“这个问题,道爷五十年前曾经想过,但那又如何?你这是在威胁道爷?”
越昆仑没有回答,只在那不停的冷笑,笑的众人头皮发麻。
齐华阳忽然沉声道:“越昆仑,你如何会当年魔教的分身化影之法?”
老道士的眉头终于微微沉了一沉。
“哦?你居然认得出来?”越昆仑微微一怔,随后恍然道:“想起来了,当年你也是中原武林大军中的其中之一,难怪了。”
齐华阳眉目一凛,忽然紧紧握住双拳,望着越昆仑沉声道:“越昆仑,你罪孽深重,如今竟然还与魔教勾结,你真是死不悔改!”
越昆仑阴恻恻地道:“齐华阳,当年你没有死,这一次可就说不准了。”
齐华阳皱起了眉头。
“难怪你今日有胆闯入青城山,敢情是身后有了靠山。”老道士不温不火的问道:“你是何时加入的魔教?”
越昆仑不屑的呸了一声,满脸不屑之色,他冷笑道:“加入他们?老牛鼻子你太高看他们了。天下虽大,谁也没资格让我越昆仑俯首称臣,只不过互相利用而已。”
老道士露出几分恍然,而后淡淡道:“莫非你想要借魔教之力,逼李雪禅出来见你吗?”
越昆仑嘴角一扯,哼道:“老子逼的是你们这帮面目可憎的牛鼻子,而不是师妹。只要铲除了崇真剑派,师妹自然就能与我相见。不过如果你们现在把她放出来,我立刻转身就走,什么魔教圣教,与我再无相干。”说完后,他一双眼睛就紧紧的盯住了老道士。
“越昆仑,说你笨,你却又狠毒阴险,说你聪明,可你这几十年却是白活了。道爷我活了快一百岁,什么东西都吃,就是不吃别人威胁我这一套。”老道士摇着头,眼神里有几分怜悯,而后淡淡随意道:“你以为你搭上了魔教,就能让道爷对你刮目相看?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越昆仑实在太讨厌老道士的那种眼神,他凶相毕露,却又无可奈何。他忽然吐出一口长气,呵呵怪笑道:“老牛鼻子,你活了这么久,可曾有预料到自己的命数结果吗?”
老道士嗤笑一声,“就凭你,也配和道爷谈命数,你哪里来的自信?”
越昆仑耸了耸眉毛,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当真不肯让她出来见我了?”
老道士摇头道:“你还没有能与道爷谈条件的底气。”
“很好。”越昆仑点头道:“我也猜到了,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只有走着瞧了。我虽杀不死你,但能杀你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快来了。我很乐意在让你这青城山鸡犬不宁的事情中出一份力。”
齐华阳眉间有怒色一现,他目光如剑光钉在越昆仑脸上,沉声道:“越昆仑,你当真以为我齐华阳不敢杀你?”
越昆仑眯了眯眼,嘲笑道:“姓齐的,你一向都不是喜欢讲大话的人,现在怎么却着急了?难道你怕了?”
“你若不信,尽可一试!”齐华阳微微抬了抬手。
“不不不。”越昆仑摆了摆手,满脸阴邪之色,“我现在已经没有动手的兴趣了,因为我突然觉得,能看着你们在生死面前无能为力的模样,远比亲手宰了你们来得更为有趣。”
“哦,对了,”他忽然啧啧道:“我来的时候,曾听到一个消息,说你们崇真有一个年轻的小牛鼻子已经下了山去游历江湖了,这可就更有趣了,你说是不是?”
此话一出,饶是道心早已稳如磐石的齐华阳也终于忍不住动容,他蓦地看向老道士,神色语气都含着掩饰不住的凛冽杀意,他急声叫道:“师父……”
“华阳,你又何必和一个疯子计较?”老道士微微挑了挑眉,打断了崇真掌教的话,他淡然道:“他如果真能做出什么事,我倒还能高看他几分。罢了,让他走吧,我还有半块地的菜没有锄呢。”
老道士轻轻摆了摆手,广场上的崇真弟子们极不情愿的都收回了手中的长剑,可依然有无数道厌憎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狂徒。
齐华阳冷眼看着白发红衣的越昆仑,沉声道:“如果你敢乱动脑筋,我齐华阳就算踏破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挫骨扬灰!”
这句话一说出来,仙风道骨的道士眉宇之间,便有一股森冷杀气磅礴涌出。
站在人群中的冲灵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心生诧异,从他拜入齐华阳门下开始,就从没有见过这位新任掌教动过如此沉重的杀念。
越昆仑呵呵笑道:“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活着,老子一定奉陪到底。”红袍一卷,岁月轮隐与衣袍之内,越昆仑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一边叫道:“老牛鼻子,你命数将至了,希望明年你还能过一个百岁大寿。”
老道士没有说话,只是掏了掏耳朵,屈指弹出一块耳屎。
那道猩红身形,已经消失在广场之中。
青城山后山,齐华阳双手拢袖,怀里抱着那支断了一截的拂尘,已经站在那块菜地边一动不动快半个时辰了。
菜地里,老道士卷着裤腿,正在弯腰为菜地锄草。
老道士手里的锄头有节奏的挥动着,他很专注,也很用心,仿佛干这种农活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齐华阳就那样静静的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又一刻钟后,老道士为菜地浇完最后一瓢水后,终于停下了动作,轻轻吐了一口气。
齐华阳低头看着怀里的拂尘,终于微微蹙眉道:“师父,他如今的武功已经远胜当年,而心性也更为诡谲多变,更与魔教坑壑一气,如此恶徒,若让他继续活着,只怕会为害武林,后患无穷。”
“不用在意,他不过就是一个疯子而已。”
许久后,吕怀尘才淡淡开口道:“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杀念了,为了一个疯子,不值得。”
老道士细细的擦拭着锄头上的泥巴,那把锄头在他眼里,就好像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
“就是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彻底的疯子,”沉默许久,忽然轻声叹道:“所以我才有些担心小师弟……”
吕怀尘轻轻一笑,说道:“没啥可担心的。他如果连这点麻烦都解决不了,那就算我看走眼了。”
齐华阳闭上了嘴。
老道士忽然抬头,望了望天,说道:“我虽从不相信命数,但却相信因果。他的因果不在我们崇真剑派,所以就算现在杀了他,有些人的魔障却还是一辈子都解脱不了。”
“她么?”齐华阳抬头望向某个方向,轻叹道:“这么多年了,莫非她还是不能堪破自己的劫数?”
“这个世上,不管是我们这样的修道之人,还是普通的老百姓,人生之中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劫,有些劫可以消弭躲避,可有些劫,别人是帮不了的,只有靠自己。”老道士也有意无意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摇头缓缓道:“枯坐了二十几年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连一个心安都求不到?她的魔障劫数,到底还是要她自己亲手解决的,我们终究只能旁观而已。”
齐华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老道士一屁股坐在土埂上,脱了草鞋刮着鞋底的泥土,道:“我走以后,她若选择出关,你就告诉她,江湖上还有值得她牵挂的存在,那是远比悔恨和仇恨更值得拥有的东西。她如果不出来,那你还是一切照旧便是。”
齐华阳点了点头,然后肃然问道:“师父,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老道士洒脱一笑,“我说过,当年是我欠这座江湖一个机会,如今既然事情已经来了,我若再不有所表示,那再好吃的菜,都会索然无味。”他抬头望向远方,忽然又笑道:“从前游遍天下,总觉得江湖不过如此,还是这青城山最舒坦清静。可如今回头一看,青城山不也是在江湖中吗?人间烟火气,才是真正的江湖气象嘛。”
吕怀尘穿好草鞋,站起身看向齐华阳,语气有些凝重的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轻易离开青城山,崇真不能重蹈当年玄宗的覆辙。面子和里子,里子最苦,但这苦必须只有你才能知道。至于面子,他本身就是一个苦命的人,所以我不能让他被风吹散了吹坏了,就算有我的私心,希望你也别怪我。”
齐华阳微微一笑,忽然说道:“那弟子就恭喜师父,终于有机会可以出去胡吃海喝一阵了。”
老道士没有感到半点诧异,也笑道:“是啊,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吃这青城山的野菜了,这些年我都快被你喂成野菜了。”
齐华阳深深一笑。
老道士忽然挺直了背影,缓缓说道:“华阳,天下万物,不过尘埃,可尘埃之间,又何尝不是大道呢?”
齐华阳忽然浑身一颤,他垂下眼帘看着怀里的拂尘,而后似有所悟,对着老道士深深一躬,语气轻颤道:“多谢师父。”
这日午时,负责打理吕怀尘日常起居的小道童惯例提了食盒走进一处朴素的小院子,他轻手轻脚的来到一间屋子里,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却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人。
吕怀尘一向无拘无束,作息时间通常都不准时,小道童也早已习以为常,一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当他走进卧室准备打扫时,忽然微微皱眉。
因为他发现卧室的衣架上里少了一样东西。
小道童匆忙左右四顾,讶然自语道:“咦,师尊的晒衣杆怎么不见了?”
衣架上原本应该有一根四尺长的乌黑棍子的,那是吕怀尘用来睡觉时放衣服所用的,一直放在那儿几十年都不曾动过,如今却忽然不见了。
小道童顿时急了,急忙满屋子寻找。因为他知道,那根晒衣杆就连师尊都许多年不曾碰过了,这显然是被人偷走了。
“道真,不用找了。”
急得额头冒汗的小道童回头一看,连忙施礼恭敬道:“道真见过掌教。”
“晒衣杆被师尊拿走了,不是被偷了。”齐华阳微微一笑,说道:“道真,从今日起,你就暂时不用送饭来了。”
“啊?”小道童没有听懂,摸着脑袋问道:“可师尊还没吃饭呢,他拿晒衣杆去了哪里呀?”
齐华阳深深的朝屋子里看了一遍,喃喃自语道:“他呀,闲着无聊出去透气了。”
这位崇真剑派第三任掌教,轻轻走到衣架前,从怀里拿出一只小葫芦挂了上去,而后久久不曾开口。
这一日,中原武林曾经的四大传奇剑者,同时重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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