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虽有三个人,但彼此没有交集,船夫只负责行船,而那个男人自从进了舱后便没有再出来过,少年便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船头,想着下船后自己该去哪里。
少年虽不知那人到底是谁,是做什么的,可他心里很清楚,那个男人决不简单,他是一个身怀厉害本事的男人。
可是经过早上一番简短的交流后少年发现,那个男人性格颇为怪异,而且不是一个喜欢随便与人打交道的人。他帮少年解决麻烦,也仅仅是因为无聊找点乐子打发时间,他之所以允许少年呆在船上,或许仅仅只是可怜他而已。
少年枯坐着,尽管两岸景色如画,但他根本没有欣赏的心情,他在思考自己的去路,可惜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结果,他是一个孤儿,天下虽大,却再无一处是家。尽管他身上有十两银子能勉强维持一段日子,但银子总会有花光的时候。
少年一时万念俱灰,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没有目标,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默默流泪不止。
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只用了短短半年时间便体会到了何为生无可恋一无所有的人生凄凉。
少年默默流泪了许久,只感无尽孤独,又无人可以诉说,便倚着船舷昏昏睡去。
日上三竿,船行至午,少年被人摇醒。他睁开眼,看到皮肤黝黑的船夫站在他面前,手中捧着一碗鱼汤。
「吃点东西吧。」船夫看着那个瘦不拉几浑身泥污与乞丐无异的少年,将鱼汤放在他脚下,然后摇头叹息道:「小小年纪便这般可怜,也真是造孽。要不是那位公子好心,你昨儿个可就要被活活打死了。」敢情船夫昨天虽在船上,却也将码头上发生的事瞧得一清二楚。
少年看着碗里鲜美的鱼汤,暗中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道:「大叔,要钱吗?」
船夫有些无奈,苦笑道:「一碗汤值不了几个钱,赶紧喝了罢。」
少年连声称谢,却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叔,这船要去哪里?」
船夫看了看船舱,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这船从金陵去旦阳,明儿一早就到了。你这小子,不问清楚就跑上船,幸好那位公子心地不错,换作别人早把你丢下河喂鱼了。」
少年自知理亏,忙说道:「我不白坐你的船,我可以付钱。」船夫有些诧异的盯着他,摇头道:「这船是那位公子爷包的,他都没赶你下去,我也就当积点德不要你的钱了。」船夫无奈苦笑,一边说一边自顾去了。
少年感激不尽,从怀里摸出昨晚剩下的一个冷馒头,就着鱼汤吃了一顿,勉强填饱了半个肚子。
少年吃喝完,一时无聊,朝那舱内看去,里面的男子依旧不见出来,他虽好奇,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前去打扰,只得一个人继续悻悻地呆在原地。
秋阳甚暖,少年仰躺在船上,只觉无趣茫然。他盯着阳光,视线逐渐迷糊,恍惚中好像见到了母亲那温和慈爱的脸庞,不由心头一阵酸楚。
如果母亲泉下有知,若知道自己此刻境遇,想必也会十分心痛吧。
少年又想起自己的家,想起爹,想起大娘和大少爷,还有那位真心喜欢他的姐姐,不管之前他们待他是好是歹,他们总归是自己的亲人,如今却都已再也见不到了,家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少年悲从中来,以手蒙面潸然泪下。
伤心了许久,少年身心俱疲,又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少年突然醒来,只见日头西斜,时间已是傍晚。他揉了揉眼睛,忽然瞥见船边正站着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正是那个男人。
那人背对着少年,他正抬起手将一只鸽子放飞了出去。
少年生在大富之家,看到那只振
翅高飞远去的鸽子正是一只信鸽。
放完鸽子后,那人沉吟不语,片刻后转过身,瞧了少年一眼,却依旧脸色微冷,一言不发的又走入了舱中。
此刻正是晚饭时间,那船夫在船头忙活了一阵,将几碟小菜和一碗鱼汤端进了舱内。那舱门半掩,少年靠在船边,看到那人默然不语的正在享用晚餐。
少年肚子咕咕一叫,摸了摸怀中,发现馒头早就被他吃完了他正寻思向船夫买点吃食,那船夫却已经端了一个碗走来,看着他叹了口气。
「吃吧。」船夫将碗放下,对少年说。那碗里盛着半碗糙米饭,还有几根咸菜和一条鱼干。
这是一碗极为普通简单的饭菜,但对少年来说,却无异于山珍海味。
他慌忙朝着船夫作揖,诚恳道:「多谢大叔……我给你钱。」他伸手就要掏铜钱。
船夫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闻言摇头道:「罢了,你吃便是。你那几个钱还是留着下船活命吧。」他无奈叹息,眼中满是怜悯。
少年又连道几声谢后才端起碗,开始一阵狼吞虎咽。
船夫一边看着少年吃饭,一边从腰上的口袋里取出旱烟袋,装了烟丝点燃,然后便吞云吐雾起来。
船夫看着吃饭的少年,突然问道:「小子,你说你是扬州人?」
少年吞下一口饭,点头道:「是。」
「听说扬州有钱的人家很多。」船夫看着他,吐出一口烟雾,说道:「看你颇有礼数的模样,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怎的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呢?」
少年心头一沉,他浪迹江湖半年来,已经学会了说话要谨慎的道理,这船夫虽和善,却并不熟悉,所以绝不能轻易透露自己的真实来历,免得节外生枝。想到此,少年一边咀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我是孤儿,从小跟着亲戚家的表哥念过两年书,后来表哥家遭了难,所以我才一个人出来了。」这回答虽搪塞,但也并非全是假话。
船夫闻言皱了皱眉,忽然说道:「我听人说,半年前扬州好像出了一桩不得了的血案,有一个富商的家被贼匪一窝端了,全家几十口人全都死了,当真惨不忍睹……」他话音一顿,目露疑惑的看着少年,皱眉道:「你是扬州人,可知此事?」
少年心里又是一惊,所幸他正低头吃饭,船夫没有察觉到他的表情。少年强自镇定,摇头说道:「我已经离开扬州几年了,不曾知道此事。」
他心头紧张,说话时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顿时干咳起来。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瞥见舱中那人正向他看来。
船夫急忙拍着少年的背,叹道:「慢点吃,别还没下船你就噎死在我的船上
了。」
少年好不容易吐出鱼刺,继续吃着碗里的饭,直到碗里干净得如同洗过一般。
船夫没有继续追问少年的来历,他吐着烟雾,忽然叹道:「你虽可怜,但这天底下可怜之人又何止你一个?你既也算知书达理的,如果不想继续过这种乞丐般的日子,何不想办法换一种活法?」
「换一种活法?」少年闻言,将这句话在心头默念了一遍,一时呆住。
船夫不再多说,收了碗筷,站起身拍着屁股走向船头。
客船悠行,晚风微凉,少年呆坐船上久久无语,心中却将船夫那句话反复念叨了无数遍。
就在那一夜里,少年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换一种活法。
次日清晨,几乎一夜未眠直到破晓时才眯着一会的少年被船夫的说话声吵醒,他睁开迷糊的眼睛,发现船已经在一处僻静的小码头靠了岸,船夫已经搭好了跳板,那个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年轻男子正好跨过了跳板登上了岸,朝着岸边走去。
少年急忙翻身站起,匆忙赶到船边,对船夫作揖道了谢后,也紧跟着上了岸。
船夫又一声没来由的叹息,随后调转船头自顾返回。
码头人迹稀少,少年上岸后急忙追寻那男子的行踪,发现那人已经沿着河岸远去。少年犹豫一会,而后也悄悄尾随了上去。
约莫走了盏茶时间,少年看见那男子已经停下脚步,他负手而立,看着岸边一个正在钓鱼的青年男人。
少年与他们虽相隔较远,但他眼力甚好,能够清晰的看到那个男子似乎正在与那个钓鱼的人交谈。
钓鱼的人一袭宽大的青袍,身形高大,相貌清奇冷峻,一头长发散乱。他正好将一条上了勾的鱼从钓钩上取下来,然后用一把锋利的小刀仔细的割起鱼肉来。
青袍人一边听着那男子说话,一边用小刀割鱼,他的表情专注,手法娴熟且细腻,仿佛他割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件艺术品。
在青袍人的身旁摆着另外五条鱼,但不同的是,那五条鱼的鱼肉早已被完全剃除,只剩下五条整齐干净的鱼骨架子。
那些鱼骨架子虽然细小,却绝没有一丝鱼肉沾在上面,仿佛那些鱼身上原本就没有肉一样。
少年躲在远处的岩石后看了半晌,他无法听到那两人在说些什么。又过一会,那男子忽然转身离开,径直原路返回。
少年急忙提前离开,与那男子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
那人似乎并未发现有人尾随,他沿着大路继续前行,不久后便进入了一处小县城。
小县城名叫旦阳,是一个普通的小地方。
临近城门的时候,出入的人逐渐增多,少年混迹在人群里,一直紧紧盯着那人的身影。可就在他喘口气的当口,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少年顿时急了,他急忙四处寻找,找了半天还是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他眼睛一酸几乎流下泪来。
就在他无比沮丧之时,少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冷冷说道:「十两银子还不够么?你别再跟着我了。」
少年惊喜交加,转身看时,发现那消失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正冷冷的盯着他。
少年正要说话,那人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转眼间便随着人群消失在了城门口。
别人无法明白他为何要紧跟着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但他自己十分清楚,因为那就是他一夜未睡所做的决定。
少年双手紧紧捏着脏污的衣角,他紧闭着嘴唇,然后毅然跟着进了城。
他不能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小县城并不大,可他在城里转了一天也没有再次发现那人的踪迹,他又累又饿,只得随便找一个地方停下略作休整。
少年身上有十两碎银,对有钱人来说,十两银子不算多,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十两银子却是一笔巨款,而且像他这样一个与乞丐无异的人如果被人发现身上有十两银子,那一定会被认为来路不正。少年本就聪慧,且经过这大半年来的流浪后,已经多少学会了一些生存之道,所以他并没有着急去用银子买东西,而是先找了水擦净了脸收拾了一下衣着,尽量让自己显得整洁一些后,才向路人打听了县城内钱庄的所在,然后去钱庄将银子兑开,其中五两换成更小的碎银,另外五两则换成铜钱。
所谓财不露白,就是少年在流浪中学到的道理。
人一生会听到很多的道理,但有些道理却是需要自己亲身去体验后才会明白。
少年兑好了银钱,又找了一家杂货铺,买了一个水囊和一个最便宜的钱袋,将剩余的钱装好,用绳子紧紧绑在了自己贴身处。
十两银子对现在的他来说很多,但总会有花光的一天,所以
他吃饭只买最便宜的东西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少年离开杂货铺后,又找到一家铁匠铺,花了五个铜钱买了一把带鞘的小刀。因为他想起那日在金陵码头上的情形,觉得身上有必要带一把刀防身。
给水囊装满清水后,少年继续在小城里游荡寻找,可惜直到深夜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男子,他又急又慌,不知接下来怎么办。
最后少年打听到,因为旦阳县城依山而建,只有一处出入口,于是他灵光一现,决定不再没有目的的寻找,而是选择守株待兔。
少年怀揣着两张烙饼和一囊清水,又返回县城唯一的城门口,在附近找了个干净的地儿一屁股坐下来,然后一等就是一夜。
一夜无获,但少年没有气馁,等到天亮后,他吃着干硬的烙饼继续等。他坚信只要那人一旦出城,就一定会被他发现。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那人好像从城里消失了一样,始终没有出现在少年的视线中。
没有结果的等待向来是痛苦的,少年在城门口日晒风吹夜不敢寐的苦等,曾不止一次的想要放弃,但他一想到当日那个船夫说的话后,他又再次咬牙坚持,因为他坚信,那个男子一定会是能够帮助自己改变命运的人。
而这几日城门口进出的人们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蹲坐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也没有太过在意,都以为那不过是城中又多了一个小乞丐而已。
第三日清晨,蓬头污面的少年精神浑浑噩噩,他起身来到一处早点摊子前,摸出两个铜钱买了一碗面汤和烙饼,然后就近蹲下吃喝。那摊子老头见他虽如乞丐,却有钱买东西,也就没有赶他走。
少年一边吃一边紧盯着
城门口出入的人。当是时,早点摊前来了一高一胖两个中年男人,两人买了早点在摊子旁的桌子边坐下吃着,就听高个男人忽然神色古怪地对同伴低声说道:「昨晚的事听说了吗?可真他娘的邪门呢。」
另一个胖子随即脸色一变,也低声道:「一早就传开了,那么大的事,谁能压得住?」言罢忽然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地道:「不过也好,这旦阳城总算除了一个大祸害,这会儿城中的人只怕都在暗中拍掌叫好呢。」
高个子闻言,忽然一边紧张的四处张望,一边低声道:「你可小声点,别祸从口出。」
胖子却毫不在意,冷笑道:「你怕甚?这会儿那位县令老爷只怕正躲在被窝里发抖呢,哪里还敢出来找我们麻烦?」
高个子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于是也不再刻意掩饰,说道:「无论是谁看到自己的儿子忽然成了那副恐怖模样被人挂在府衙大门上,只怕都会吓得半死。」
胖子喝了一口面汤,冷笑说道:「那小子生性渔色残暴不仁,仗着老子是县令老爷,这些年鱼肉百姓,不知糟蹋祸害了多少人!倘若他没有他老子作靠山,只怕早死几十回了。」他忽然眉头一皱,摇头道:「那家伙虽该死,但死得那么惨,却也实在太过恐怖了,看上去不像是哪位江湖大侠路见不平的为民除害,倒像是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仇家一样,不然怎么会用那种可怕的手段?」
「老张你说得不错,我活了几十年也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那种死状的。」高个子附和点头,又神情古怪地低声道:「听别人说,那卜公子是昨儿晚上被人从青楼里拽出去的,楼里不少人都见到了,可惜没有看清抓走他的人是谁。然后今儿天还没亮,赶香车的人经过府衙门口,才看到大门口的地上摆着三个大盘子,盘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肉块和内脏,门口顶上还挂着一副白骨……白骨上只剩下一颗完整的头,正是那卜公子!而那地上的内脏肉块,便是从卜公子身上剐下来的……」
离得不远的少年本无意偷听,但此刻一听这话,顿时脑袋里嗡地
一震,浑身毛骨悚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就要呕吐,他惊恐的望向那两人。
高个子话没说完,自己就先忍不住一阵干呕,差点将刚吞下肚的早点全吐出来。而胖子也听得面无血色,脸孔抽搐道:「那应该就是报应了,只是不知道那小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会死得如此凄惨。」
「听说县令老爷出来一看,当场就晕死过去了,县衙更乱作一团……」
胖子还要再说,不料那摊主老头却使劲敲了敲摊桌,皱眉道:「你们两个,吃完了就赶紧走,我这还做生意呢,大清早的,也不嫌晦气!」
两人闻言相视一笑,胖子起身丢下几个铜钱,笑道:「你这老不死的,打今儿起你这生意就能安心多做几年了,还说什么酸话?」言罢两人一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