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君求见!”
听到这个声音。
赵暨脸上的笑意微微变冷,随即摆了摆手:“还没到他说吉祥话的时间,让他先等着吧!”
“是!”
李公公应了一声,便匆匆朝重黎殿外赶去。
嬴无忌撇了撇嘴,按照正常情况,赵契这种已婚男青年,得等到年夜饭快结束的时候,才能过来说吉祥话,这年夜饭还没吃呢,这货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父子俩关系本来就不是特别和睦。
这次过来,不像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还是老丈人果断,干脆不让他过来,以免影响心情。
以赵契的性格,等候的时候应该会气得不轻。
赵暨转过身瞅了一眼摆满丰盛菜肴的餐案,温煦一笑道:“吃饭吧!”
说罢,就缓步走过去,第一个落座。
在他坐下之后,众人才依次落座。
当父王和母后的,并肩坐在主位上。
两边的次位,便是嬴无忌和李采湄,毕竟一个太子妃一个当红驸马爷,倒也没有什么奇怪。
两个人虽然没有挨着,但坐在对面,时不时地眼神交汇一下,心里倒也有几分柔情蜜意。
倒是那些公主,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各种趣事,丝毫没有大国公主的风范。
赵暨倒是比平时温和不少,没有对这些女儿有半分苛责,甚至还时不时地搭上几句话,交流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看起来不像是王室的晚宴。
倒像是一个女儿奴父亲,跟他的女儿们的温馨日常。
嬴无忌看着这幅场景,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这应该是来源于愧疚吧!
因为年轻时的一个决定,几乎拿走了公主们本应该拥有的所有东西,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儿都有所不如。
哪怕一个君王再无情,心也都是肉长的。
唉……
在欢声笑语中,年夜饭很快就接近了尾声。
说是很快,但看看时间,其实已经接近一个时辰了。
赵暨送给公主们人均一册由宫廷画师补绘版的聊斋志异,神情就变得微微有些严肃,看向一旁的李公公:“让那逆子过来吧!”
“是!”
李公公应了一声,便匆匆朝外面赶去。
不一会儿,赵契就大踏步走了上来,他看到坐在赵暨旁边的嬴无忌时,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妒之色,但很快就巧妙地隐藏下去了。
他笑眯眯地冲赵暨行了一个礼,并且呈上了礼物。
“拜见父王!如今大黎威震四海,儿臣特意请名家作出一副《四海升平图》送给父王,有此图伴君左右,日后我大黎必将……”
吉祥话一句接一句。
嬴无忌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还是得是这种贵族圈子长大的人啊,车轱辘话一套一套的,每一句都极尽华美,搞得听众热血沸腾的,好像有了这副《四海升平图》,黎国就能直接称霸天下一般。
当然,更多的是夸赞赵暨的功绩。
那夸得叫一个谄媚。
若不是他说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猛的一听,还真以为这是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舔狗。
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是一个什么本……
一番吉祥话说的着实不错。
赵暨也是笑呵呵地让人把画卷手下,旋即看向嬴无忌:“无忌!有机会就跟赵契好好学学,别光知道做事,一点客套话都不会说。你瞅你刚才,坐这里除了胡吃海塞,还干什么了?”
嬴无忌咧了咧嘴:“好嘞!往后一定好好看,好好学!”
听到这话。
赵契脸色变得极其精彩,噎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什么叫做光知道做事,一点客套话都不会说?
所以我就是那种只知道说话,什么正事都不会做的人对么?
还有这语气。
明显就是教育儿子的语气。
可他嬴无忌明明就是乾国来的上门女婿,他凭什么享受这个待遇?
凭什么他能够在年夜饭的时候坐在父王的身侧。
而我只能冷呵呵地在外面等一个时辰,等到年夜饭吃完了才能进来说一句吉祥话?
甚至连我的母妃,也只能在自己寝宫过年!
这些待遇,我可是从十岁以后就享受不到了啊!
如果只有这些也就罢了!
赵契想不明白,凭什么学宫祭酒这种位置也安排给了一个外人,就连变法推演也交给了这个区区驸马?
凭什么?
父王你欠我实在太多了!
赵暨笑眯眯地看向他:“礼物收下了,孤很喜欢,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赵契面色微僵:“禀父王!没有了!”
“既然没有了,那便下去休息吧!”
赵暨面带笑意,意味深长道:“最近大黎有些乱,好不容易过年清净会儿,就好好歇着吧,莫被外事烦了心情。”
像是关心。
更像是敲打。
赵契抬起头,看到了赵暨看起来颇为慈祥的眼神,但胸口却是说不出来的憋闷。
他深吸一口气:“对了父王,儿臣还有一件事情要禀报。”
赵暨眉头一拧。
这逆子。
居然说不听了还。
他目光慢慢变冷,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契,凝视了这个儿子许久,却只见赵契拱手欠身的姿势越压越低,身体都有些颤抖了,都没有半分退后半步的意思。
他眯了眯眼,语气淡然道:“说吧!什么事情。”
赵契深吸了一口气:“儿臣听闻徙民令并不顺利,魏韩两地百姓安贫乐道,根本无心变法此兴国之举。不思进取之下,近一个多月,搬向新地之人,居然不足千户。
徙民乃是变法之基,若是没有百姓迁入,恐会浪费父王与驸马爷的心血。
儿臣不忍看到父王心血付诸东流,近一个月来夜不能寐,殚精竭虑,日日盼望着能帮父王解决这个问题。
好在,终于想到了!”
听到他的这番话。
嬴无忌不由撇了撇嘴,他刚才还在好奇,赵郢那老匹夫准备怎么硬扛赵暨的怒火。
没想到第一招,就是让赵契来挡枪。
这为平陵君是真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为了在赵郢那边获得好处。
连亲生父王的胡须都敢拔!
而且是赶在大年夜的时候。
可真是一个满满事业心的大孝子啊!
“哦?伱想到了!”
赵暨依旧在笑,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冷,眼神也越来越冷漠:“那你详细说说,究竟怎么才能解决新地无人可用的问题。”
赵契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丝畏惧。
却还是抬起头,壮着胆子说道:“禀父王!魏韩两地百姓不舍故土,再加魏韩两家从中作梗,想要从这两地迁走百姓,实在是太过困难。
但新地是我们赵氏花费大量钱粮,出动大军从狄国虎口中夺下来的,必须要好好经营,每浪费一个月都是巨大的损失。
这段时间,我们急需人口,却无百姓可寻,哪怕是赵氏故土,也舍不得那么庞大的人口。
儿臣曾经探了探长平侯的口风,发现他对迁百姓至新地并没有什么兴趣。
但儿臣对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让他松了口风,愿意迁到新地十万户百姓,等来年开春,再逐步说服赵土百姓,再逐步搬迁过去。”
说完之后。
他忍不住呼吸粗重地喘了几口气。
当着赵暨的面,他说出这些话,承担了莫大的压力。
他知道,如果只是说话的话,赵暨最多只是发发火,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惩罚。
自己毕竟有李家和周王室的背景,再加上大黎公子的身份,就算几方都没有那么重视自己,也会把自己当成与其他几家周旋的工具,只要不触犯禁忌,没有人会想着去毁掉一件工具。
这番话,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因为他此行,只是为了帮长平侯分担压力。
只要把这话说出来,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而且他已经做出了充足的预案,不论赵暨怎么质疑这个做法,他都能诡辩几句,最大程度把自己的责任摘出去。
却不料。
赵暨根本没有质疑这个决定,反而问了一个让赵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这么说,你也觉得徙民令处处受阻,是因为魏韩两家从中作梗?”
赵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
赵暨冷笑一声,眼神愈发漠然:“既然你认为魏韩皆是歹人,之前一个月又为何在朝堂上一言不发?难道孤养你这么一个儿子,只是为了私下发牢骚用的么?”
赵契:“……”
这个切入点太新奇,实在把他打得措手不及。
怎么都不攻击观点,直接人身攻击了?
赵暨漠然扫了他一眼,缓缓问出了一个问题:“王室公子犯了大错,听训斥的时候,应该站着听么?”
赵契脸色一僵。
咬了咬牙。
只能跪在地上:“儿臣知错!只是魏韩两家找的理由太多,儿臣有心弹劾他们私心作祟,却找不到弹劾的理由……”
赵暨直接挥手打断:“若你用心找,能找不到么?无忌,你说说,若你想要弹劾魏韩两家,有办法弹劾么?”
“有!”
嬴无忌咧了咧嘴,这个东西他还真准备过。
原本就是等待北征落下帷幕,用来跟魏韩两家打舆论战用的,到时候应该会交给罗偃,让这位老丞相跟魏韩两家开撕。
没想到现在就能拿出来。
他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父王!小作文都写好了!”
赵暨接过小册子,直接摔在了赵契的面前,厉声斥责道:“方才孤训斥无忌不会说漂亮话,你当真以为是在斥责无忌?
你身为一国公子,明明知道谁是谁非,面对魏韩却只敢当缩头乌龟。
既然这缩头乌龟你已经当了,又何必私下在孤面前慷慨陈词?
这册子你看看,再回答孤一遍,当真找不到弹劾魏韩两家的办法么?”
“哎!”
赵契汗如雨下,只能哆哆嗦嗦打开册子,发现册子里面弹劾的话语逻辑无比清晰,将魏韩两家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地列了出来,不管几分真实几分夸大,说出来就是振聋发聩。
即使放在时常发生骂战的黎国朝堂,也是极其优秀的弹劾文本。
不过……
大家是不知道怎么弹劾么?
大家是根本不敢得罪魏韩啊!
明明就是不管吵得多凶都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谁会这个时候去触魏韩的霉头?
可册子甩在面前。
赵契只能咬牙认错:“父王之爱婿惊才绝艳,相较之下,儿臣实在笨嘴拙舌,阅此弹劾奏折,实在五体投地!”
就算是承认自己笨,也不能承认只说不做。
赵暨却反问道:“只是笨嘴拙舌?”
赵契胸口发闷,继续补充:“简直愚钝不堪!”
赵暨冷笑一声:“既然愚钝不堪,那就不要妄议朝政了,徙民一事利害牵扯甚大,不是你能够插手的,回去禁闭一月,好好歇着吧!”
“父王!”
赵契慌了,虽然这也是惩罚,但完全没有给长平侯分担压力啊!
才刚说了几句话,就直接被关了起来,长平侯是不会认账的!
他赶紧解释道:“儿臣虽然愚钝,但此事却深思熟虑了许久,已经弄清楚了里面的利害关系,儿臣一心许国,父王万不可因为对儿臣的偏见,就忽视儿臣进献的良策啊!”
“哦?良策?”
赵暨看着赵契,忽然有种十分荒诞的感觉。
这个狗东西。
真的是孤的儿子?
心情愈冷冽,他语气就越平静:“你方才说,你说动了长平侯什么,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
赵契只觉得有万钧之力压在肩膀上,声音颤抖地复述道:“儿臣说服了长平侯,愿意迁到新地十万户百姓,等来年开春,再逐步说服赵土百姓,再逐步搬迁过去。”
“放肆!”
赵暨怒喝,如平地惊雷。
赵契打了一个哆嗦,本来就跪在地上,被他这么一喝,差点浑身瘫软趴下去。
赵暨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怒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快步走到赵契面前,居高临下问道:“孤问你,这赵土,是孤的赵土,还是长平侯的赵土?”
坏了!
赵契心头一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的身体团团包裹起来。
他赶紧一个头磕下去:“是父王的赵土!”
赵暨又问道:“那赵土上的百姓,是孤的百姓,还是长平侯的百姓?”
赵契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当然是父王的百姓!”
赵暨眼神中杀气四溢:“那孤在问你!徙民令是孤要调动自己的百姓,为何需要你去说服长平侯,让他去劝说孤的百姓?”
赵契惊恐万分,扶着地板咣咣磕头:“儿臣失言,请父王恕罪!”
蠢!
我太蠢了!
赵契是真的慌了,这世上谁都知道,任何一个国家的王室与宗室都有彼此制约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