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小夫妻身体好,勉强挨了过去。
从哪日起。
书生干起了体力活。
什么活来钱快就干什么。
人壮了很多。
也沧桑了很多。
那天他把攒下的所有家底都交给了妻子,说自己想去国都绛城博一条出路。
妻子自是百般不愿,直到从他口中听到了那句话:此去前程未卜,但只要有立足之地,必大庇天下疾苦众生。
妻子犹豫了片刻。
同意了。
拿出了一半的家底当作盘缠,送别了丈夫。
那日飘雪。
茫茫雪地之中。
一人驻足,目送离别人。
一人前行,一步三回首。
记忆出现了断层。
眨眼之间,便来到了数年之后。
之后的记忆,便跟嬴无忌转述的大致一样。
却又稍有区别。
罗偃并没有赶走母女,反而是极力挽留。
在夫妻俩见人生中最后一面的院子里。
小小的女儿被送去到了邻居家照看。
罗偃百般不舍:“清钰只是性子泼辣,但其实是极为良善之人。只要我再劝说几日,她就一定会同意你们留下。婉秋,不要走……”
花婉秋问道:“她爱你么?”
“大抵是爱的。”
“那你爱她么?”
“我只是把她当妻子,并没……”
“那你还记得你的理想么?”
“当然记得!”
“那她支持你的抱负么?”
“支持……”
“呼!”
花婉秋接连深呼吸了好几次,颤抖着声音问道:“那若是有我在,她还能说服魏家全力支持你么?”
罗偃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竟无语凝噎。
花婉秋抹了抹眼泪:“好好对人家吧,遇上她是你的幸运!我要走了,不是因为恨你而走。偃,去实现你的抱负吧,前年的曲沃……死了好多人。”
“可是你不走,我照样能做到这些。”
“别傻了,不可能的!现在只有魏家有能力帮你,即便你真有其他女人,也只能是魏家的女人。去吧,去当天下人的英雄。”
“我,我不想当天下人的英雄了,我只想让你留下……不!我与你一起回家。”
“啪!”
一巴掌落下。
花婉秋声音都是颤抖的:“你现在放弃,对得起我们娘俩丢失得这么多年么?”
夫妻俩对视许久,再没有了言语。
只剩下抱头痛哭。
最终。
花婉秋还是走了。
三日之后。
有人把她留下的信送到了罗偃手中。
上面只有一句话:等你大权在握,一言可救千万人时,我会告诉女儿,她的父亲是一个英雄。
记忆到此为止。
花朝颓然坐在地上。
这些都是她以前不知道的。
现在她才恍然记起。
自己提起父亲的时候,娘亲从未说过半句坏话,只是解释他并非一个坏人,而且不是父亲抛弃了娘俩,而是娘俩自己离开的。
说过很多次。
但她从来没信过。
只是偏执地认为,这只是娘亲对负心人的辩解。
娘亲重病垂危的时候,浑身高烧,一直在说胡话,反反复复絮叨着:不是他不来看我们,是娘不让他来。你父亲不是抛弃妻女的负心人,而是天下人的英雄。
“为什么我一次都没信过?”
花朝感觉心脏一揪一揪地疼。
她想到了过往的种种。
想到了这些时日从新地传来的一封封喜报。
一时间。
满面羞惭。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却很快又被新的泪水濡湿。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神情茫然地念叨着:“天下人的英雄么?”
不知何时。
她捡起了那张画卷。
……
门外。
赵宁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看向巫霜序:“巫姑娘,此举当真能救无忌回来么?”
其实她早就醒了。
但身心状态太差,必须得静养。
却不曾想,曹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暝都尽头很有可能已经关闭了。
如果里面有人,想出来恐怕得等到几十年以后。
她不知道嬴无忌究竟在不在里面。
但如果不在,凭借嬴无忌的手段,至少能报个平安回来吧?
心急之下,她找到了同门师姐巫霜序。
却不曾想,却被巫霜序带到了这里。
巫霜序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师傅说世事无常,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我都已经做到能做的事情了,便听天命吧!”
赵宁沉默。
对于这个师父,她一直都怀着敬畏之心。
谁能想到,那么多陈年往事,居然纠结到了这个小小的书局?
花婉秋因丹青而生。
却因为巫霜序彻底脱离了丹青的掌控。
的确已经尽力了。
可“听天命”这三个字。
只会让她更担忧。
她不能没有嬴无忌。
就像未来的黎国不能没有大黎学宫。
于是她又望向了巫霜序。
巫霜序能理解她的忧心,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别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更多,这是青衣前辈给师父的信,我只剩这么多了。”
赵宁连忙打开信件。
只见上面字迹潇洒,不拘一格。
“白兄吾友,见字如晤。
昔日一别,已有七年,兄金玉良言,吾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吾圣人之路,已入偏途,一人之世,终究是下下之选。
今吾兵解,有一事相求。
望兄施天衍神术,为吾之佳作选一凡俗命格。
轮回之法,已绘于此画之中。
若以凡俗之眸,依旧能瞻天下奇景。
则盛世可期。
青衣绝笔!”
赵宁略有所思,这天衍之术乃是道家决定了神通,韩倦所学的望气术,便是此神通衍生出来的观大势之法门。
大道以五十为满,天衍却为四十九。总是不能完全完美,却总有一线生机。
只是……
这一线生机,真的能抓住么?
正当她担忧时。
房间内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众人神色一变,慌忙推门而入,发现花朝已经昏倒在了地上,手中紧紧握着丹青妙笔。
而那幅画卷已经悬在了半空中。
上面青衣的自我早已烟消云散。
却多出了一道黑黢黢的东西。
就像是……
一道裂缝?
……
暝都尽头。
众人盯着摊在地上的画卷,不由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以为丹青已经跑了,气得直捶地板。
还有的叫嚣着让嬴无忌赶紧出手,灭了那个本我规则。
有些甚至想要把这画轴撕了泄愤。
但被嬴无忌拦了下来。
他冥思苦想,想着究竟搞出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把姬峒这个老阴比骗过来。
几方都算得贼多。
也都有漏算的地方。
他实在没想到。
到最后自己是最亏的那个。
但只要自己在外的身外化身能够激活,就未必没有挽救的可能。
可是……真的很难。
一时间。
这批拎出去足以让天下颤抖的兵人境强者,就像是满肚子的怨妇一样。
绝望之中,任谁都会成为乌合之众。
狂躁之气愈来愈浓,再不抑制,恐怕内部都要打起来了。
而此时。
芈星璃也终于感悟完毕,从天空纵身跃下。
看到众人不打架了,顿时喜笑颜开,上来一拳头捶在了嬴无忌的肩膀上:“可以啊!还真被你化干戈为玉帛了?”
话刚说完,她就意识到气氛不太对。
忍不住问道:“哎!该不会……”
嬴无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芈星璃嘴角抽了抽:“坏了!该不会最后是我陪你孤独终老吧?”
嬴无忌指了指一群人:“这不还有这么多人么?”
芈星璃面色一变:“不行!他们都有点老,长得也不好看。你要纯爱点,不能有那些变态的想法!”
嬴无忌:“???”
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不由问道:“你好像一点都不紧张,是不是悟到了什么?”
芈星璃嘿嘿一笑:“抽空领悟了一部分天衍神术,只学到了粗浅的皮毛,不过也为此行占了一卦。”
嬴无忌问道:“什么?”
芈星璃撞了撞嬴无忌的胳膊:“逢凶化吉!”
嬴无忌目光微微朝下,看她了一眼。
这么丰。
应该能化吉吧?
他问道:“如何化吉?”
芈星璃摊手:“这我哪知道?”
话音刚落。
地上的画卷便凭空支棱了起来。
画卷之上,有一道黑黢黢的东西。
好像是……一道裂缝。
众人面面相觑。
嬴无忌反应贼快,刚才听到要逢凶化吉他就开始悄悄酝酿,看到这变故,绝地天通瞬发,镇住了除了十三爷和芈星璃以外的所有人。
随后把两人先后推了进去:“你们先去!”
自己紧随其后。
天空中,很快响起了本我虚影的痛呼。
“你们一个个来!”
“缝没有那么大。”
“撑……”
“要撑坏了!”
……
嬴无忌从画卷中踏出来之后,反手就强行卷起了画轴。
房间里有很多人,只是芈星璃和十三爷被请了出去。
“宁儿?”
“剑灵前辈?”
“巫千户?”
巫霜序纠正道:“是巫指挥使。”
赵宁眼眶已经红得不像话,看到嬴无忌出来,情难自制,直接扑进了她的怀中。
这些天。
她担忧得要死。
阴山安邑两边告捷。
自己夫君以及最大的功臣却下落不明。
没人知道她有多么愧疚。
也没人知道她忍受的是什么样的煎熬。
嬴无忌紧紧地拥着她,有种不真切的幸福感。
上一刻还在困局之中无能狂怒。
下一刻就回到了家里,佳人在怀。
这是什么个情况?
他忍不住问道:“我是怎么出来的?”
赵宁这才意识到不妥,赶紧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指了指床榻上刚从昏迷中醒转的花朝,还有在旁照顾的白仪。
花朝刚魔种爆发。
却还是忍下了所有不好的情绪,救了嬴无忌出来。
不管从什么角度,自己都应该照顾一下她的情绪,方才的举止,已经有些触碰到她最脆弱的地方了吧?
只是有些奇怪。
花朝神色除了有些凄楚,却并没有憎恨与哀怨。
嬴无忌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好像从花朝的眼睛中读出了一些东西。
他缓步上前,似在试探。
好在花朝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反而抬起头迎了上来。
眼眶红红的。
面露羞惭又带有一丝怯意。
这神色很复杂。
嬴无忌却好像能总结三个字出来:求抱抱。
他坐在床榻上,没有任何询问,直接把她抱在怀中。
花朝没有挣扎,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
泪如雨下。
良久良久。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想回家了,我还能回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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