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井小学坐落在一个小山坡的脚下。这山下的山,都是低矮平坦,裸露着黄土白砂,矮小的松树长得乱七八糟,各种树木疏疏落落,与山上的山根本不同,但不叫山,又能叫什么呢?应该是普通话里的丘吧?那就叫它山丘好了。
想着黄钟和大吕在这有电的学校已经快乐地工作了三年,他过去的酸楚就不打一处来。
你看,这地方竟然有电,基本上是二十四小时都有电,电灯想开就开,录音机想放就放。还有一个阿姨,负责他们的一日三餐。他一过去,就丰丰盛盛地吃了一顿饺子,吃完饺子,也不用洗碗。就把高音喇叭放到最大音量,震撼着操场下的田野,田野远处的山丘,山丘周边稀稀落落的人家。他怀疑,整个村庄都回荡着他们学校的声波。
“来,子温,来唱几首歌,让全红井村的人都来欣赏你的歌喉。”
“唉,多年没唱了。在石峰村里,我都是一个人在山上乱哼哼呢。”他回避不了以前的艰苦和荒芜,带着一贯以来的害羞和落寞。
“好吧,我们先唱,多唱几首你就不害羞了,这村子里的人啊,听我们唱的歌应该都听起老茧来了。”
说完,他们俩就一人两首,轮着唱,摇头晃屁股,唱得地动山摇。
他跑到操场上,望着高高在上的吊在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它们震颤着,带动木杆都微微颤抖,山丘之外的山丘的回响传回来,像太平洋上的巨浪翻滚过来,跟房间里用功放机和大音箱的唱歌相比,简直一个是太平洋,一个是小鱼塘。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哦,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南风嗯嗯嗯,都是我滴歌——我滴歌哦哦——”
操场上尘土飞扬,山丘的缓坡上黄土裸露,来学校的小路,马路,或者田埂上,都似乎震荡起了阵阵烟尘,他看见万马奔腾,在这些平缓的不像山,巨大的不像田的田野山丘之间。
他抓起话筒,从试探性的起伏走调,到推开晒谷子的垫搭子似地舒展,以至渐入佳境,引吭高歌。气息全用,却并不是粗犷的,震撼的,而是《情义无价》、《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这类缠绵悱恻的女性歌曲,在歌声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师范学校,遗忘了山沟里的那三年。
当他们都唱得喉咙沙哑的时候,他想,属于自己的新的时代,开始了,这是一个大地方,不是山里的小家子气、封闭和孤陋寡闻可能相比。
这外面的月光都比山里的明亮多了,走在月光下的大路上,如同白昼,除了没有太阳,什么都有,人家屋里的灯光,全都温暖明亮。再远的路,都不算远了,何况才相隔三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