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当时派遣他们去欧息山的国王,从我们的观念里应该不能够称呼为皇帝,只是算作诸侯国而已——真正有着接近皇帝地位,被认为是受命于天的众王之王,实际上就在欧息山东面的关隘之后。那里的列国虽然由凡人君王统治,真正重要的权力却被更高的力量所掌握着,真正关键的制度由国王背后的人所决定;他们把这种形式解释为是‘遵从圣人的教导,顺应天数的变化’。”
听到这里时,蔡绩突然发出了一串短促的笑声。这笑声里的尖刻甚至让他自己都涨红了脸。好在院长没有生气,只问他是怎么了。他再三说自己没事,院长也没有放过,而是要他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就算觉得我讲得不好也没关系,在这件事上是你自己的看法比较重要。”
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蔡绩也只得说:“就是刚才突然听见你讲‘圣人’什么的,觉得,挺好笑的。”
“为什么觉得这个词好笑呢?”
蔡绩无法解释。好歹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已发现院长虽然有些个性古怪之处,某些方面却是个相当老气的人,但凡跟她提起电影或,她会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众人皆知的经典作品,也从来没表现出对游戏或视频网站的兴趣。这样的家伙到底会怎么理解网上流传的“圣人之下皆为蝼蚁”之类的话,他完全想象不出。于是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圣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粗略来说,是指才德皆尽、至善至能的人吧。”
“像孔子、老子那样的?”
“在我们的历史上算是这么认为的。当然,绝对至高的智慧和道德,在我们这里大概无法做到,所以也只能说是尽量了。”
“这样的人,真能指挥得动什么国王吗?应该是有神力的人才可以吧?”
“确实,如果是在有神力的世界,那么神力本身也应该算是‘才’的一部分。”
蔡绩无言地看着天空,然后问:“那样的话,品德不品德不就是说说而已?不就是看谁的拳头更硬吗?谁混得好谁就是圣人。反正平头百姓说说的也不算。”
院长淡淡地微笑着,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蔡绩隐隐盼望着她会有些反驳的话,她却只是说:“是这样呢。”
“是吧?说什么仁义道德,不都是皇帝老爷拿来骗人的吗?”
“那么,如果这些骗人的东西,突然变成了真的呢?”
“这种口头说说的东西,还能怎么真?”
“写在法条里、被公众默认为常识,或者说,既然‘善’这个概念已经在语言里出现,与之对应的事项也就存在了;其定义的范围广狭,时代变化是另一回事,与人思想上的存在又是另一回事;名为‘不善’、‘伪善’的实行得以确立时,可称‘真善’、‘至善’的概念即可确立。对于语言不能抵达于事象之地,概念上升至环境而由个体实施;对于语言即为事实之地,概念是由系统直接施行的。”
蔡绩茫然地听着。院长又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天道的展现力……也就是善恶有报这句话,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啊?”
“族群繁衍达到环境的极限,然后就会衰减;恶行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然后就会遭到反抗,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平衡。但是,这种系统趋势落在个体身上是无意义的。所谓的善恶有报,你应该也见过很多反例吧?恶人可以善终,好人却含恨而死,因为趋势调控是滞后的,说到底也只是环境的整体平衡而已——那么,如果这种平衡真的被施加到个体上呢?”
“……什么个体上?”
“就是说,一个人所做的行为,甚至是内心的思想,其道德上的性质全部都会直接反应在自身际遇上。只要你通过指定仪式表示自己愿意选择这种机制,就会开始和整个环境系统产生联结——就把这种事称之为‘出家修道’吧;对于和系统联结不深的人而言,杀死他人则必然损失自身的寿命,帮助他人则必然被赐予对应的才能——通俗来说就是所谓的积累功德;对于和系统联结更进一步的人,其思想意识也将遭到彻底的审查,与系统要求一致者得以晋升,得到更多的天赋与才能,不符合者则视情况予以搁置或消灭——把这种思想审查称之为‘心魔’或‘天劫’如何?最终,通过了全部行为与思想审查的人,其本身的意识已经与系统本身无异,即便把其视为系统在特定时间段的内容备份也无妨。到了这个程度,把系统本身的全部能力当做这个人的才能来使用——这样也可以称为是‘才德全尽’的圣人了吧?”
噙着讥嘲笑容说出这番话的院长,在蔡绩眼中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然而一等她收起笑,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平静自然了。
“——所以,在我所说的那个地方,也就是欧息山东面的诸国之地,大部分时间里确实是由圣人——也就是既符合当时集体概念上的最高道德要求,同时也因此拥有着最强神力的那些人来实施控制。有时为了处理某些矛盾局面,已经通过思想审查阶段的人可以适度做出违反道德要求的行为,但持续积累的行为必然也影响其思想性质;为了减少这种资质滑落,甚至被审查直接消灭的风险,大部分处于思想审查阶段的修行者将不再外出,避免碰到被迫采取错误行为的场合——这就是所谓的‘不沾因果’了。在这种条件下,假设还想维持整体环境的稳定要怎么做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由不直接参与环境联结的凡人来处理事务。所以,在欧息山以东的诸国,圣人们总是长久地隐居,或者只派遣低层次的人员对外界进行监督,而真正具体的、注定无法达到‘尽善’要求的决策都由凡人君主和官员来制定。”
“那……西边的……”
“欧息山以西的情况是不同的。在旧王国灭亡以前,他们已经失去了和环境进行联结,自愿接受审查的资格。残留神力者既不受审查约束,也无法再得到通过审查后受赐的才能。所以,对于其后的诸国而言,虽然存在着神力现象,与拥有者的品格行为却不再挂钩了。就像你先前说的,对于神力者的道德要求已经不复存在,唯有寻求力量才能掌握权力——但是,守护欧息山的那个家族一直期望恢复旧日的秩序与礼法。数百年来,他们不断记录着山的鸣声,期望听见圣人东来、旧礼复兴的天命。起初只是记录和等待,然后变成了一代复一代的祈祷,出于终结乱世的绝望哀求,家族中所有抵御外敌而死的人都会被抛入山中深涧,而病死老死的人则埋在山坡上,种植一种箭竹作为标记;他们认为这样一来,横死者魂魄的呼喊就能通过欧息山传达至天,而老病者积累的留恋能够为家族禳解灾祸。”
院长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写字的竹枝。蔡绩的眼光也不由地落过去,看见竹叶上的水簌簌滴落,溅碎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话——从高处坠落。
“怎么了?”院长问,“觉得这种葬俗很奇怪吗?”
“不是……这种习惯还好吧,反正也没有把活人丢进山里。”
“不会的。只有他们认为对家族怀着忠诚的人才被允许葬在山里,否则就会破坏他们对山的祈求。要是把怨恨的声音传达到了天上,不就适得其反了吗?”
“那,真的有用吗?”
“或许吧。”